刺客信条维基
Advertisement
刺客信条维基

1747年7月23日[]

今天是追悼会,而且……嗯,一会儿细说。

等仪式结束,我从雷金纳德身边走开,在教堂台阶上同辛普金先生交谈。辛普金先生说他有些文件要给我签字。母亲过世后,资产就是我的了。他摆出讨好的笑脸希望我对他目前为止的事务管理充分满意。我笑笑,点点头但不明确表态,告诉人们我想要一点时间独处,便装作思虑重重的样子,一个人偷偷溜了。

我沿着街道朝下走,希望自己看上去只是漫无目的地散步,一边注意避让马车驶过公路溅起的泥水粪便,一边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梭:妓女、洗衣妇,套着沾血皮围裙的小贩。但我不是漫无目的。一点儿也不。

一个特别的女人走在前头,和我一样独自涉过人潮,大约也沉浸在思索中。仪式上我见过她:用手帕捂着鼻子,和女佣艾米丽、外加两三个我不认识的人呆在教堂另一边。有一次她抬起头看到了我——肯定是看到了——却没有任何表示。难道说贝蒂,我从前的保姆,都没认出我来?

这会儿我跟着她,谨慎地保持一段距离,以免被她万一回头撞见。她到家时天色已晚,或者,那里是她如今帮工的人家,一栋豪宅矗立在乌炭色的天空下,和安妮女王广场那座并没有太大不同。她还当保姆吗,我很好奇,还是爬上了更高的社会地位?她大衣底下穿的那件是家庭教师服吗?街上行人变少了,我在她视线外徘徊,观察她踩着一小段石阶下行,来到位于半地下的台阶底部,进了屋。

待她从视野里消失,我横穿公路,信步走向大宅,我不能让自己的行迹令人生疑,谨防隔窗有眼。曾经,我就是一个从安妮女王广场的房间窗户向外望的小男孩,看着行人来来往往,好奇他们打算干什么。这家有没有哪个小男孩正看着我,疑惑楼下这个男人是谁?他从哪来,要到哪去?

于是我顺着宅邸正面的栅栏慢慢经过,偷瞄下方亮着灯的窗户,我推测佣人住那里,然后如愿看到贝蒂的身影真切无疑地出现在玻璃后面,拉上了窗帘。情报收集完毕。

半夜时我回到这里,大宅的窗帘都阖着,整条街暗沉沉的,仅有的光亮来自偶尔驶过的马车上的挂灯。

我再度来到建筑正面,飞快地左右环顾一眼,翻越栅栏,悄无声息地落在另一侧的排水沟上。我快步挪到贝蒂那扇窗前,停下来将耳朵贴在玻璃上细听,直到片刻后确认里面毫无动静,才满意地放开。

抱着极大的耐心,我的手指摸到格窗底部,慢慢抬起,暗自祈祷它别突然吱呀作响。祷告灵验了。我钻进屋,将窗在身后关起。

她在床上微微动了动——可能因为开窗透进了新鲜空气,她下意识感应到我的存在?我像尊雕像般一动也不敢动,等她呼吸重新变得深沉,等我周遭的气流平定,在片刻之后,我仿佛成了房间的一部分——仿佛我从来就是它的一部分。像一个幽灵。

然后我拔出了剑。

这些日子在外走动,我很少不带它。多年前雷金纳德问过我,何时让它品尝鲜血的味道。自不必说它早已饮血许多次了。如果我没错怪贝蒂,很快还有下一次。

我坐到床上,剑刃抵住她的咽喉,手捂上她的嘴。

她醒了,霎时双眼圆睁,布满恐惧。她嗫嚅着嘴唇试图尖叫,我手掌底下传来搔痒和颤动。

我摁住她乱动的身体,一语不发,让她的眼睛适应黑暗,能够看清我。她一定是认出来了。怎么能认不出呢,她待我如子地照顾了十年?她怎么会认不出眼前的海瑟姆少爷呢?

见她停止了挣扎,我低语“你好,贝蒂”,仍捂住她的嘴不放。“我有事情要问你。你回答就得开口。为了让你开口,我得把手从你嘴上拿开,你有可能想呼救,但假如你喊的话……”我把剑尖压向她的喉咙代为表达意思。然后非常轻柔地拿开了手。

她的眼神冷硬似花岗岩。迎上那目光,其中的怒火险些把我憷到,有一会儿我感觉回到了童年,仿佛触发了记忆里受过的责骂,不由自主变得乖顺。

“换你小时候,我就把你翻过来放在腿上打了,海瑟姆少爷。”她嘶嘶说道,“你多大的胆子,趁妇人熟睡潜进她的卧房?我过去是怎么教你的?伊迪丝是怎么教你的?还有你妈妈?”她音量越来越大,“你爸爸是怎么教你的?”

孩提时代的畏缩挥之不去,我不得不寻求内在的决心和力量,反抗放弃的冲动,拒绝把剑放到一旁说“对不起,贝蒂奶妈”,并保证再也不敢,从此做个好孩子。

想到父亲,我就有了决心和力量。

“确实,当年你就像我母亲,贝蒂。”我对她说,“确实,我正在做一件可怕、不可原谅的事。相信我,我不是随随便便闯进来。而你犯下的事情同样可怕,同样地不可原谅。”

她眯起眼睛。“你是什么意思?”

我伸出空闲的手,从双排扣大衣取出一张折好的纸,在接近漆黑的房间内举到她眼前。“还记得帮厨劳拉吗?”

她谨慎地点了点头。

“她寄给我一封信,”我说,“一封揭发你和迪格维德私情的信。贝蒂,父亲的男仆当你情郎多久了?”

并没有这么一封信;我拿着的纸上除了我当晚的住址,并没有其他任何东西,我仗着光线昏暗糊弄她。实情是重温那篇过往日记,我被带回很多很多年前、那个起床去找贝蒂的寒冷早晨。她“赖了会儿床”,我则从锁孔中窥到房内有双男人的靴子。当时我年纪还小,什么也没反应过来。我用一双九岁孩童的眼睛看到了它们,并未做多想。当时没有。后来也没有。

直到重新读来,它就像一个忽然理解了的笑话,我想通了:靴子属于她的情人。我不太肯定的是,她的情人是否就是迪格维德。我记得她曾满怀深情地谈起他,但每个人提到他的语气都差不多;我们全被他骗了。不过,在我离家漂泊、受雷金纳德照顾周游欧洲大陆期间,迪格维德也给贝蒂另找了一户人家。

即便如此,两人私通只是我的猜测——经过深思熟虑、有事实依据的猜测,却不无冒险,如果错了,会让人很难堪。

“还记得你睡过头的那个早上吗,贝蒂?”我问,“你‘赖了会儿床’记得吗?”

她戒备地点头。

“我去找你了,”我继续道,“你想啊,我很冷,想看看你在哪儿。在你房门外的过道上——我,挺不愿意承认的,可是我跪下来朝锁孔里看了一眼。”

我感觉自己的脸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红。她从刚才就一直怨毒地盯着我,可这会儿,她恶狠狠地抿紧嘴唇,眼里迸出了火星,似乎那次擅闯和这次的性质同样严重。

“我什么也没看见,”我立刻澄清,“不算你在床上酣睡,旁边放着一双男人靴子的话。我认出鞋是迪格维德的。你跟他偷情了,是这样吗?”

“唉,海瑟姆少爷,”她低语着,目光凄哀地摇了摇头,“你怎么变成这样?那个伯奇把你带成什么样了?你现在居然会拿刀威逼年迈的妇人,这已经够糟了——唉,已经够糟了。但看看你,还在伤口上撒盐,控诉我偷情并害你家破人亡。我和他不是偷情,迪格维德先生有孩子不假,他请赫里福德郡的姐姐代为照料,但哪怕在进你们家好多年前,他就已经是个鳏夫了。我们的关系不是你用那肮脏脑袋臆想出的风流韵事。我们彼此相爱,你该为自己的歪脑筋而感到羞耻,羞耻!”她再次摇头。

我闭紧双眼,手在剑上加大了力度。“不不,这儿该感到做错事的人不是我。你可以由着性子居高临下地教训人,但你和迪格维德有男女之情是不争的事实——至于是哪种,随便哪种根本不重要——而他背叛了我们。如果他没有背叛,父亲应该还活着,母亲也还活着。我就不会坐在这里用刀抵着你脖子,所以别为你目前的困境责备我,贝蒂。要怪就怪他吧。”

她深深吸了一口气,让自己镇定下来。

“他没有别的选择,”最后她说,“杰克没有。对了顺便告诉你,那是他的名字:杰克,你原来知道吗?”

“我会在他墓碑上见到的,”我嘶声道,“知道也改变不了一分一毫,因为他有选择,贝蒂。管它是什么恶魔与蔚蓝深海的两难选择。他有选择。”

“不是的——那人用他的孩子们要挟他。”

“‘那人’?什么人?”

“我不知道。那个人在城里第一次和杰克搭上话。”

“你见过他吗?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迪格维德说过他什么?他是西南诸郡来的吗?”

“杰克是说他有那一带的口音,是的先生。怎么了?”

“那伙人绑走珍妮的时候,她嚷嚷着有叛徒,被隔壁家维奥莱特听见了。次日,一个有着西南诸郡口音的男人来找她——警告她不准告诉任何人听到了什么。”

西南诸郡。我分明看见贝蒂脸色发白。“怎么?”我厉声说,“我哪句话让你这样?”

“是维奥莱特,先生,”她倒抽一口冷气,“你离家去欧洲大陆不久——说不定就是之后一天——她在街头遭劫,送了命。”

“那帮人倒是信守承诺,”我看着她说,“跟我说说那个给迪格维德发指令的人。”

“我也说不上来。杰克对那个人只字不提。人说如果不照他们指示的做,他们会找到他孩子杀掉。他们放话,要是他敢报告主人,他们就把他儿子一个个找出来,慢慢折磨死之类的。他们告诉过他上门袭击的计划,但我用性命发誓,海瑟姆少爷,他们对他说没人会受到伤害,因为一切都在深更半夜进行。”

我想到一件事。“可他们要他派什么用场呢?”

她一脸不解。

“袭击那晚他不在现场,”我继续说,“那些人入侵也不像需要内应的样子。他们直接带走了珍妮,杀害了父亲。既然这样,为何需要迪格维德呢?”

“我不知道,海瑟姆少爷,”她说,“我真的不知道。”

我俯视着她,内心麻木一片。先前等待夜幕降临时,愤怒在我内心翻涌、沸腾,一想到迪格维德的叛变,就像给我的怒意点了一把火,而贝蒂可能知情甚至跟他合谋的念头,无异于火上浇油。

我盼望她是清白的。我最希望她眉来眼去的对象是家里别的人。即便真的是迪格维德,那我至少希望她对他的叛变一无所知。我盼望她清白,是因为若她有罪,我将不得不杀了她。因为她如果做些什么就能阻止那晚屠杀的发生,却选择束手旁观,那她必须死。那是……那是正义,是因果、支取平衡,是以牙还牙。这是我信奉的东西。我的处世哲学。那是在毫不合理的人生中,交涉出的一条合理路径。是将秩序施加于混沌之上的办法。

我最不想做的就是杀了她。

“他现在在哪儿?”我柔声问道。

“不知道,海瑟姆少爷。”她因恐惧而声音发抖,“我最后一次有他的消息是得知他失踪。”

“还有谁知道你和他是情人?”

“没有了,”她答,“我们总是特别小心。”

“除了把他的靴子留在别人看得到的地方。”

“很快就收走了,”她的目光冷下来,“况且绝大多数人没有偷窥锁孔的习惯。”

她沉默片刻。“现在你想怎样,海瑟姆少爷?”说到最后她哽咽了一下。

“我可以杀了你,贝蒂。”我直言,望进她的眼睛,见她已弄明白一条事实。那就是只要我想,就可以取她性命;我有这个能力。

她抽泣起来。

我站起身。“但我不会这么做。那一晚已带来太多死亡。我们不会再见面了。看在你多年照顾服侍我的份上,我饶你一命,你将在忏悔中度过一生吧。再见。”

1747年6月10日[]

我今天暗中跟踪了那个叛徒。他头戴一顶羽毛帽,蹬着鲜艳的襻扣和吊袜带,阔步穿行于一间间商铺中,整个人在西班牙白亮的太阳底下熠熠发光。他与其中一些摊贩嬉笑打趣,和另一些则针锋相对。举止不似友人,倒也不像个暴君。说实在我对他的印象——虽然只建立在远观之上——是此人相当公正,甚至可以算仁慈。但也没错,他并未辜负这些人。他背叛的是骑士团,背叛的是我们。

巡视过程中,卫兵们寸步不离左右,看得出来都是些恪尽职守的部下。他们的目光一刻不停地梭巡着市场,这会儿有商贩热络地拍拍他的背,从铺位上拿起一块面包硬塞给他,他向两名卫兵里高些的那个挥了挥手,后者伸出左手收下礼物,始终没有用到持剑的手。真不错。圣殿骑士团培养出来的,真正的精英。

过了一会儿,一个小男孩从人群中蹿出来,我立刻把视线转向守卫们,并注意到他们身体紧绷、当即判断起险情,接下来……

松了口气?

笑自己一惊一乍?

不,两人继续绷得紧紧的,保持着戒备。因为他们不是傻子,明白男孩可能是障眼法。

他们很出色。我不知道他们的雇主,那个阳奉阴违、说一套做一套的男人,有没有用他的教唆腐蚀这两人。希望没有,因为我已决定放过他们一命。表面看来,饶他们不死只是我不想多事、我其实担心和两名不弱的对手正面交锋会落下乘,但这种表象是错误的。他们或许很警觉,应该深谙致死之道,也无疑将使出精湛的剑术。

反过来,我也很警觉,也深谙致死之道,掌握了精湛的剑术。我对杀人有一种天生禀赋。然而,不同于神学、哲学、古典学和我所掌握的多门语言——特别是西班牙语,流利到在阿尔特亚这一带我可以冒充西班牙人蒙混过关,哪怕只够扮一个惜言如金的当地人——杀戮技巧再高明,我却不以此为乐。我只是擅长,而已。

如果我的目标是迪格维德,那或许——或许我内心会为了亲手结果他而稍微欣快一下,但这次不是。


2=离开伦敦的头五年里,我与雷金纳德足迹遍布欧洲,跟着迁徙的商队从一个国家赶往另一个,身边同行的雇工和骑士同伴们轮换着,在我们的生命里来来往往,唯独我和他是固定成员。有时我们获得信报说珍妮可能在一伙土耳其奴贩子手上,便赶去追查起其行踪;间或传来迪格维德的消息,这时就得布雷多克出面,他常马不停蹄去几个月,但总是两手空空地回来。

雷金纳德是我的导师,教育方面他和父亲不无相似。首先,他有睥睨一切书面知识的倾向,不断斩钉截铁地表示,比起积灰的旧教科书上能找到的东西,世上还有一种更高深、更先进的学问,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圣殿的教诲;其次,他坚持要我独立思考。

他们的不同在于父亲会让我自己拿主意。而我逐渐了解到,在雷金纳德眼中,世间的规则更绝对化。有时我觉得,在父亲那里只要有过思考似乎就够了。思考本身自成一套法则,至于我得出什么结论,居然还不比中间过程重要。回头翻阅过去的日记甚至让我发现,在父亲那里,事实、以及整个“真相”的概念,感觉上都有一种时时流变、改换无常的特性。

但雷金纳德不接受这种模棱两可,假如我表达不同看法,他会微笑着说在我的话里听出了我父亲的味道。他会告诉我,父亲多么伟大、很多方面又富于才智,还是他认识的人里数一数二的剑客,只是父亲对于学识的观点,并没有达到他本可达到的精深程度。

如果我承认随着时间推移,自己渐渐偏向雷金纳德那种更一板一眼的圣殿作风,我会为此羞愧吗?虽然他总是脾气和善,机灵地说笑,可他缺少父亲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欢快、乃至调皮。举例来说,他永远衣冠严整,计较守时到病态的程度;坚决要求任何情况下事物都要井井有条。就算这样,随着岁月流逝,我几乎不可自抑地越来越为雷金纳德所感染,在他身上,不管外表还是内在,都有种固执的东西,一种确切自信的姿态。

有一天我意识到为什么了。吸引我的是不再有疑虑——与之一起消散的,还有慌乱、举棋不定、缺乏把握等情绪。这种感觉——雷金纳德灌输给我的“可知可控”感——成为我从孩童过渡到成人的指引。我从没忘记父亲的教诲;正相反,他会因为我质疑他的思想而感到骄傲的。正是这么做,我才吸纳了新的思想。

我们始终没找到珍妮。许多年过去,有关她的记忆柔化了很多。回头看自己的日记,年幼的我对她漠不关心到极点,这令我多少感到愧疚,毕竟已经成年,看事情的眼光也发生了改变。倒不是我年少时同她的龃龉妨碍了寻找的脚步,当然没有。这件事情上,伯奇先生一人的热情足以支撑我们两人的份。只是这样还不够。从身在伦敦的辛普金先生处,我俩获得了可观的资金,但这笔钱也并非取之不竭。我们选择法国特鲁瓦附近、香槟省荒原不起眼的一隅建起了庄园,作为我们的基地。伯奇先生在那里继续指导我的学徒生涯,担保我加入高级团员,三年前,我终于羽翼丰满,在骑士团中有了独当一面的资格。

有时一连数周过去,都不再有人提及珍妮或迪格维德,这个间隔慢慢扩大到数月。我们介入到其他圣殿事务中。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仿佛将整个欧洲撕咬着吞进它的血盆大口,圣殿利益需要我们维护。我的“天分”,即杀戮手段日渐展露,雷金纳德迅速洞见到它的好处。第一个被断送的——当然了,不是我手上的第一条人命,更应该说是第一个被我暗杀的对象——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利物浦商人。第二个是位奥地利亲王。

两年前,解决完那个商人后,我回到伦敦,只见安妮女王广场的建筑修缮还未完工,而母亲……母亲那天太过疲倦,无法和我见面,之后一天仍是如此。“她累得连我的信也回不了吗?”我问戴维夫人,她连连道歉,眼神躲闪。随后我一路骑行到赫里福德郡,希望找出迪格维德家人的下落,最后徒劳而返。我们家中出的这个叛徒貌似人间蒸发了——应该说,蒸发到了现在。

不过这些日子来,我胸中复仇的烈焰已不如从前猛烈,或许仅仅是我长大了;抑或出于雷金纳德的教导,懂得了如何自控、支配自己的情绪。

只不过,纵使火光幽暗,它依旧在我体内烧灼,不曾熄灭。 3=旅店老板娘刚才来过,她瞄了瞄楼下,赶紧把门关上。我外出期间有个信使造访,她告诉我,然后将函件交给我,同时抛出挑逗的媚眼;要不是心里想着别的事情,我可能就跃跃欲试了。

我什么也没做,送她出了房间,坐下来解读密函。上面写让我一办完阿尔特亚的任务就立即动身上路,直接启程去布拉格,雷金纳德将在契里特纳街圣殿总部的地下室和我碰面。他有急事要与我商谈。

在这期间,我拿到了想要的奶酪。今晚就是那叛变者的死期。

1747年6月11日[]

事情办完了。我指的是刺杀。算不上一帆风顺,可至少干净利落:他已死,而我从头到尾没被发现;于是,我纵容自己在任务完成的满足感中沉浸了一会儿。

目标名叫胡安·维多米尔,他的职责本该是维护我们在阿尔特亚镇的利益。骑士团对他趁机划地为王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重点在于,据我们掌握的消息,他采取了温和手段来治理港口和市场,昨天白天的情形有力证明了,至少表面上,他享有不错的民意支持,尽管随身带兵也昭示着异己终究存在。

那么,他是否太温和了呢?雷金纳德经过调查,最终发现维多米尔彻底背弃了圣殿骑士信奉的理念,严重程度已然构成叛变。骑士团绝不姑息叛徒。我被派往阿尔特亚,暗中观察了他。而昨晚,我拿上奶酪,从旅店门口走出,沿着鹅卵石街道向他的府邸进发。

“什么事?”开门的守卫说。

“我带了奶酪,”我说。

“从我这儿都闻到了,”他回道。

“希望能说通维多米尔先生,让我在集市做奶酪生意。”

他鼻子皱得更紧。“维多米尔先生做买卖是为了吸引顾客来市场,不是把他们熏跑。”

“说不定那些味蕾更精细的人士不这么认为呢,先生?”

卫兵眯起眼睛。“你的口音……你从哪儿来?”

质疑我的西班牙国民身份,他是头一个。

“老家在热那亚共和国,”我笑吟吟地说,“奶酪可是我们那里最上等的出口商品之一。”

“就你这些,比巴雷拉家的奶酪还差太远。”

我笑容不减,“我有信心能比得过。我充分相信维多米尔先生也会这么认为。”

他面带狐疑,但还是让到一边,准许我踏进宽敞的门厅。夜晚的温度不低,室内却有股凉意,几乎透着寒气。厅里只放了一桌两椅,桌上摊着纸牌。我朝那儿瞥一眼,满意地发现是种双人牌戏,说明没别的卫兵潜藏在角落。

之前那名守卫示意我把包好的奶酪放到牌桌上,我照办了。他对我搜身时,第二名卫兵靠后站定,一手搭剑柄,看同伴从上到下拍打我的衣服、翻查我的肩包。包里除了几枚硬币和我的日记,再无他物。我没有佩刀剑。

“身上没兵器,”搜我身的卫兵说,另一个卫兵点点头。他又指我的奶酪。

“你想要维多米尔先生试吃这个,没错吧?”

我热烈点头。

“要不我先尝尝?”第一个卫兵边说话,边密切注视我的一举一动。“我还想全部留给维多米尔先生呢,”我谄媚地笑道。

卫兵冷哼一声。“你带的分量绰绰有余了。不然,你先尝。”

我声辩:“可我还想留给——”

他的手握上了剑柄。“快吃。”他坚决道。

我让步了。“当然,先生,”说着我打开一份包装,挖了一大口咽下去。他又示意我吃另一块,我依言行事,一脸享受超凡美味的表情。“既然都打开了,”我递上包装说,“你们不妨也尝尝吧。”

卫兵俩对视一眼,其中一人终于微露笑意,走到过道尽头的厚重木门,敲了敲进去了。片刻之后他们再次现身,唤我上前,去维多米尔的卧室。

房间内光线昏暗,一股浓重的香水味。绸幔从低垂的房顶挂下,随着我们步入轻柔地拂动。维多米尔背对我们坐着,身披睡袍,一头黑色长发散开,正借书桌上的烛光书写。

“您要我留下吗,维多米尔先生?”守卫问道。

维多米尔没有回头。“让我猜猜,客人手无寸铁?”

“是,先生。”守卫说,“不过他带来那奶酪,气味冲得可以打倒一支军队。”

“在我嗅来却是香水的芬芳,克里斯蒂安。”维多米尔哈哈大笑,“请带客人入座,我马上就好。”

我在空壁炉边一只矮凳上坐下。待他写完日记,便向我走来,路过靠墙桌的时候停留了片刻,从上面拿起一把小刀。

“那么,是奶酪喽?”他提起睡袍,坐到我对面的矮凳上,脸上的微笑扯动了小胡子。

“是的,先生。”我说。

他看着我。“哦?他们告诉我,你来自热那亚共和国,但从声音里能听出来,你是英格兰人。”

我惊得一震,不过他灿烂的笑容让我确信没有什么可担心的——至少暂时没有。

“看看我自作聪明的,还以为这些年一直把国籍藏得很深呢,”我叹服道,“可您把我认出来了,先生。”

“并且显而易见,我是第一个办到的,这就是为什么你的脑袋还留在脖子上。我们两国正在交战,不是么?”

“全欧洲都在交战,先生。有时我挺好奇,到底哪个人能搞清楚谁在和谁打。”

维多米尔笑出了声,乐得眼珠乱转。“这话就不老实了,朋友。我相信世人都知道你们乔治国王拥护谁继位,他的野心又何在。都说你们不列颠海军自诩全世界最强大。法国人、西班牙人可不服气,不用说瑞典人了。一个英国佬跑来西班牙简直是自寻死路。”

“眼下我该担心自己的安全吗,先生?”

“在我这儿?”他张开双手,歪着嘴扯出一丝嘲讽的笑,“朋友,我乐于这么想:国王们操心的事太多,你的事根本不值一提。”

“那您侍奉谁呢,先生?”

“啊,当然是镇上的居民了。”

“可您又向谁宣誓效忠呢,若不是对费迪南多国王的话?”

“向更高的力量,先生。”维多米尔微笑着,不容置疑地结束了话题,将注意力转移到我包起来放在壁炉边的奶酪上。“现在,”他接着说,“我必须求你原谅,我迷糊了。这块奶酪是产自热那亚共和国,还是一块英国奶酪?”

“是我自家的,先生。不管落户在哪,我的奶酪都是最棒的。”

“好到取代巴雷拉?”

“我能不能和他各卖各的?”

“然后呢?这么做巴雷拉就不痛快了。”

“是,先生。”

“类似情况对你可能无关紧要,先生,可就是这些杂事让我每天烦个不停。好了,趁它现在还没化,我来尝尝,嗯?”

我佯装觉得热,解开脖子上的围巾,摘了下来,并偷偷摸摸伸手探入肩包,将一枚达布隆金币握在掌心。趁他全神贯注在奶酪上,我把金币兜进围巾。

映着烛光的刀锋雪亮,维多米尔从第一份奶酪上切下一大块,用拇指托着它细细嗅着——其实没什么必要,我坐在这儿都闻得到——忽然张口吞进嘴里。他若有所思地咀嚼着,看看我,然后切下第二块。

“唔,”片刻之后他说,“先生,你错了。这块奶酪并不比巴雷拉家的美味。事实上,吃起来一模一样。”他笑容渐隐,面色沉下来。我明白自己被识破了。“事实上,这就是巴雷拉的奶酪。”

他正欲张嘴呼救,金币已落进围巾,我手腕一抖,围巾拧成一根绞绳,同时双臂交叉、身体一跃上前,猛地将它套过他的脑袋,勒上了他的脖颈。

他持刀的手反刺,但动作太迟缓,加上在没有提防的情况下被逮个正着,胡乱挥动的刀只是捅在我们头顶垂下的绸幔上,而我牢牢抓着手中的方巾,让硬币紧压他的喉管,彻底噎住了他发声。

我单手捏住绞索,腾出一只手缴了他的刀,向一个靠垫掷去,然后两手继续用力,收紧方巾。

“我的名字是海瑟姆·肯威,”我凑近,望着他凸出的双眼,平心静气道,“你背叛了圣殿骑士团,为此你被处以极刑。”

他抬起胳膊,徒劳地试图挠我的眼睛,但我偏开脑袋,注视生命渐渐离他而去,绸幔兀自轻柔地翕动。

一切结束后,我把他的尸体扛到床上,按先前的任务指示,去他桌前取走日记。本子摊开着,我的视线落在一句话上:Para ver de manera diferente,primero debemos pensar diferente.

我又读了一遍,细细翻译过来,仿佛在学习一门新的语言:“意欲眼界不同,思想必先不同。”

我盯着句子看了一会儿,陷入沉思,最后合上本子,塞进随身的包内,思绪回到手头的任务上。直到上午才会有人发现维多米尔已死,那时我早就全身而退,在前往布拉格的路上了。现在,我有话要问雷金纳德。

1747年7月14日[]

疏于记日记差不多两个礼拜了,我有很多东西要回顾,就接着那晚拜访贝蒂往下说吧。

离开贝蒂那儿之后我回到自己的住所,断断续续睡了几个小时,便起床穿好衣服,乘上马车又折回了那里。我嘱咐车夫离开宅子一段距离等着,别太远好让我看清,但也别接近到显得可疑。他感激能休息会儿,还打起了呼,我则坐着望向窗外,等待。

等什么呢?我也不确定。只是再一次凭借直觉。

直觉的正确性再次得到验证,天破晓不久,贝蒂出现了。

我遣走车夫,步行盯梢。错不了,她径直前往伦巴第人街上的邮政总局,走了进去,几分钟后重新出现,沿来时的路融入了人潮。

我目送她离开,心里什么感觉也没有。没有继续跟踪、压抑自己被背叛而割开她喉咙的冲动;我们之间曾经的深厚情谊也不剩一丝残迹。只有……空空如也。

我转而在一条门廊下占了个位子,不时挥动手杖驱赶乞丐和街头小贩。等了大概有一小时……

邮差出现了,带着铃铛和满满一箱信件。我挤出门廊,转着手杖,一路跟踪,离他越来越近,直至转下一条行人稀少的支路,我嗅到了机会……

片刻后的一条小巷里,我跪在他流血的尸体旁,翻拣箱内信笺,最后发现了一个写着“杰克·迪格维德”的信封。我读了信——上面写着她爱他,他俩的关系被我发现了;没什么内容不是我已经知晓的——但我感兴趣的本就不是正文,而是寄送地,它光明正大地写在信封正面,是发往黑森林地区一个叫圣彼得的小镇,距离弗莱堡不远。

经过大约两周的行程,就在今早,我和雷金纳德已经可以遥遥望见圣彼得镇的建筑群,它坐落在一座沃野青葱、层林点缀的山谷底部。

我们在晌午时分风尘仆仆地抵达小镇。我策马漫步穿过迷宫般复杂的狭窄街道,看到仰着脸的当地人不是在道旁一闪而过,就是快速从窗口躲开,拉上窗帘、关紧门扉。我们是来索命的。那时我只当镇民猜到了我俩的来意,要不就是天性易受惊吓。我有所不知的是,当天早上,另一批陌生人已先于我们骑进了镇子。镇民已经遭到了惊吓。

那封信上写的地址是圣彼得杂货店转交。我们来到一座栗树荫蔽的小型喷泉广场,向一个神色紧张的妇人问路。她盯着自己的脚面给我们指了路就躲到一边;与此同时,众人纷纷远远地让开一条道。不久之后我们便拴好马,走进了杂货店,店内唯一的顾客刚看到我们,就决定把采购事宜改在下次。我和雷金纳德困惑地对望一眼,随后我扫视了一通店面。高耸的木架排满三面墙,架上搁着各色坛罐和捆扎起来的小包裹,后方是个高高的柜台,店主站在里面。他蓄着宽阔的唇髭,戴了条围裙,脸上原本的笑容在看清我们时就跟蜡烛燃尽似的熄灭了。

我左侧有一段为够到货架高处而设的阶梯。店主的儿子,一个外表看来十岁左右的男孩,匆匆忙忙跑下阶梯,差点一脚踏空。男孩在店中央站定,双手垂在身侧等待指令。

“下午好,先生们,”店主用德语说,“看你们的样子像骑了很长一段路。二位需要为继续旅程采买些补给品吗?”

他指指面前柜台上的壶。

“或许来些茶点?饮料?”

然后招呼男孩。“克里斯托弗,你忘了规矩吗?快帮先生们拿外套……”

柜台前放了三只凳子,店主把手伸向座位道:“快,快请坐。”

我又瞥了一眼雷金纳德,见他正要走过去接受店主的盛情邀请,立刻出言制止。

“不用了,谢谢你,”我告诉店主,“我和我朋友无意久留。”我用余光看见雷金纳德耷拉下了肩膀,但他没说话。“我们只是需要你提供信息,”我补充。

店主的面孔笼上一层警觉。“是么?”他戒备道。

“我们要找一个人。他名字叫迪格维德,杰克·迪格维德。你认识他吗?”

他摇摇头。

“完全不认识?”我施压。

还是摇头。

“海瑟姆……”雷金纳德开劝,仿佛从我的语气就能读出我心中所想。

我无视他。“你这么肯定?”我强调。

“是,先生。”店主说着,唇髭紧张地抖动。他咽了一口口水。

我咬紧了牙关,紧接着,在任何人有机会动作之前,拔剑张臂一送,剑锋稳稳垫在克里斯托弗下巴底下。男孩倒抽一口凉气,利刃抵在他咽喉的时候,他踮起了脚尖让自己站高一点,视线快速扫过我们几个。我的目光仍停留在店主身上。

“海瑟姆……”雷金纳德再度开口。

“让我来处理,雷金纳德。”我说,又对店主说,“迪格维德的信件是寄给你转交的,我再问你一遍,他人在哪儿?”

“先生,”店主恳求着,目光在我和克里斯托弗之间来回游走,后者发出一串低弱的哼声,好像连咽口水都困难,“请别伤害我儿子。”

他求的人对此置若罔闻。

“他在哪儿?”我重复。

“先生。”他一面哀求,一面做出乞怜的手势,“我不能说。”

我手腕轻轻一抖,剑锋嵌进克里斯托弗皮肤里,回应我的是一声抽咽。我余光瞥到男孩脚尖踮得更高,不用看也知道,另一边的雷金纳德不自在得很。而自始至终我的视线没有离开过店主的双眼。

“求求你先生,求求你先生,”他语速飞快,双手在空中乱舞,仿佛抛接一个看不见的玻璃杯,“我不能说,我被警告不能透露……。”

“啊哈,”我说,“那人是谁?谁警告的你?是迪格维德?”

“不是的,先生,”店主继续硬抗,“我已经有几个礼拜没见过迪格维德老爷了。是……别人,但我不能告诉你,不能告诉你是谁。这些人,他们真的会杀了我。”

“可我以为我俩都知道,我,也真的会杀了你,”我微笑,“而我和他们的不同,就是我现在在这里,他们不在。现在告诉我:他们是谁,几个人,他们当初问了你什么?”

他的眼睛从我身上扫到克里斯托弗身上,男孩虽然勇敢沉着,面对强压展现出可贵的坚毅,我希望自己未来的孩子也能具备这种品质,但不管怎样,他还是又抽咽了一声。想必就是这一声使店主痛下决心,他的嘴唇颤得更厉害了,然后,语句飞快从他口中滚滚而出。

“他们刚才还在这儿,”他说,“大概一小时之前。两个男人,他们穿着黑色的长大衣,套在英军士兵的红制服外头。他们走进店里,像您一样打听迪格维德的下落。我没有多想就告诉了他们,先生,接着他们忽然严肃地对我说,以后可能还有别人来找迪格维德老爷,假如有人问,我一定要否认自己知道他任何消息,也不准讲他们来过这里,否则就会没命。”

“他在哪儿?”

“林间一座木屋里,从这往北走十五英里。”

不论雷金纳德还是我都没有多话。我们明白一分钟也不能耽搁,既没进一步威胁,也不作告别,甚至未向吓个半死的克里斯托弗道歉,就双双冲出大门,解开了缰绳,跃上各自的坐骑,一刺马腹,大声吆喝它们快走。

我们奋勇疾驰超过半个小时,横跨了大约八英里的草原,一路都在上坡,马已经露出疲态。来到树林的边线,我们才发现这只是一条松树形成的狭窄林带,绕到另一侧后,看到这片林子像一圈缎带似的环绕着山顶。与此同时,地形在我们面前呈缓坡下降,延伸进更大片的丛林;再向远方,大地如一块巨大的、绵延起伏的绿绒毯,树林、草地与农田交相点缀其间。

我们勒紧马缰,身下马儿打着响鼻,我要来望远镜。我从左往右移动镜筒,扫过面前这片区域。起初我被紧迫感所占据,胡乱地搜查着,焦虑让我不辨东西。最后我逼迫自己冷静下来,深呼吸,用力闭上双眼再睁开。这一次我手上的幅度缓慢而有条不紊。我在脑中把眼前的土地分割成棋盘形,从一个格子看到下一格子。条理和效率回来了,逻辑重新在我体内占到上风,而不是情绪。

和风吹拂,鸟鸣啁啾,雷金纳德打破了这片静谧。“你会下手吗?”

“下什么手,雷金纳德?”

“干掉那男孩。你会下手吗?”

“如果不能执行,实施威胁便毫无意义。如果我只是虚张声势,店主一定会识破。他知道我是认真的。”

雷金纳德不安地在马鞍上挪了挪。“也就是说会喽?你会杀了他?”

“是这样,雷金纳德,我会杀了他。”

一时无话。我又搜完了一块方格,接着是再下一块。

“你受到的教育里什么时候包含残杀无辜了,海瑟姆?”雷金纳德说。

我嗤之以鼻。“虽然你教会我杀人,但你没有对我该杀谁、为什么而杀说三道四的权利,雷金纳德。”

“我让你拥有荣誉,教会你规则。”

“雷金纳德,我还记得好多年前,你自己是怎么打算在怀特巧克力屋外履行你的一套个人正义的。那算荣誉的行为吗?”

他微微脸红了吗?我不知道,但他明显颇不自在,在马背上改换着坐姿。“那男人是个贼。”他说。

“我在找的人是谋杀犯,雷金纳德。”

“即便如此,”他语调中有一丝恼火,“你或许也让狂热蒙蔽了自己的判断力。”

我又轻蔑地冷哼一声。“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。那你对先行者的迷恋和就完全契合圣殿规范啦?”

“当然了。”

“真的?你确定没有为追求它的线索而疏忽了其他的职责?你最近写了哪些信,记了哪些日志,又读了些什么,雷金纳德?”

“太多了。”他忿忿道。

“是和先行者无关的。”我补充。

有一会儿他气喘如牛,好似一个面红耳赤的胖子在晚饭时被上错了菜。“可我人在这里,没问题吧?”

“确实,雷金纳德,”我说,同时观察到林间飘出一缕轻烟,“我看到树林里起烟了,可能是从木屋那儿来的。我们该朝那里走。”

此时,距生烟处不远的一丛杉树下,我望见一个人骑着马向天际边的山峦跑去,离我们越来越远。

“快看,雷金纳德,那里。你看到他了吗?”

我调着焦距。骑者背对我们,离开有一段路,但我确信看清了他身上的一个特征,耳朵,我肯定他长着尖尖的耳朵。

“我看到一个,海瑟姆,可另一个呢?”雷金纳德说。

我已挽起坐骑的缰绳说:“还在木屋里,雷金纳德。我们走。”

等我们抵达,已经又过了大约二十分钟。我让自己骑着的马在这二十分钟狂奔到极限过度,冒险让它穿梭在林间,跃过被风刮断的树枝,把雷金纳德甩在身后,向着轻烟的方向——木屋疾驰而去,我确信能在那找到迪格维德。

他是生是死?我不知道。可店主说了,打听他的是两个男人,我们方才目击了其中一个,所以我迫不及待想见识另一个。

他跑在更前头?还是仍在木屋里?

就是眼前这个木屋了,伫立在一片林间空地上:一栋低矮的木建筑,正面一扇小窗,屋外拴了一匹马,烟丝丝缕缕从烟囱喷出。正门大开着。在我冲向空地的同时,听到屋内传来一声凄叫,我一踢马腹便朝门口驰去,剑也拔了出来。伴着蹄音脆响,我们跃上房前的平台。我在马背上探头,试图看清屋里的情形。

迪格维德被绑在一把椅子上,双肩低垂,头歪向一边。血已经在他脸上淌成了一副面具,可我看到他的嘴唇尚在噏动,他还活着。他面前站的就是另一个人,手握一把鲜血淋漓的刀——一柄带着弧度、锋刃呈锯齿状的刀——眼看就要结束了,他正欲划开迪格维德的喉咙。

我从没把剑当长矛使过,要我说,这也着实不是合理的使用方法,但那一刻我首先要确保迪格维德存活下来。我还得问他话,除了我,现在谁都不能杀迪格维德。所以我把剑掷了出去。时间只够这么做。尽管这一投力量既不足,也缺乏准头,它还是正中男人的手臂,这足够让那个人发出哀嚎、倒仰着一个趔趄。我趁机奋力跳下马,直接落在屋内地上,向前一个翻滚,同时拔出身上的短剑。

这一举足够救下迪格维德。

我落在他身边。沾满血污的绳索将他的四肢都缚在椅子上。他衣衫破烂,衣服上的血迹已然发黑,流着血的脸都肿了起来。他的嘴唇还在动,眼珠无力地转向我,我不知道他在看到我的那一瞬想到的了什么。他认出我来了吗?他心头闪过的是羞愧,还是希望?

我的视线投向后窗,刚好瞧见持刀者的两条腿消失在窗下,他把身体挤过了窗框,重重砸在外面的地上。翻窗尾随意味着把我自己置于弱势——我进退两难,而持刀人有充裕的时间把凶器扎进我体内,这幅景象可不妙。于是我转而跑向前门,绕过空地展开追逐。雷金纳德刚好赶到。他看到了持刀人,拥有比我更好的视野,已经拉弓瞄准了对方。

“别杀他。”我高喊,此刻箭矢离弦,他不悦地吼了一嗓子。箭偏得很远。

“该死的,老弟,我都瞄准他了,”他喊道,“这会儿他都进林子了。”

我及时绕至木屋背面,跑动中踢起一地枯败的松针,刚好目击持刀人消失在树林的边界。“我要留他活口,雷金纳德,”我回头对他大声道,“迪格维德在屋里。我回来之前一定确保他安全。”

话音未落,我已手握短剑跑进了林子,暴风骤雨般往前冲,枝叶纷纷抽打在我脸上。我看到前方植被中一道黑色的身影,像我一样狼狈不堪地撞开枝条狂奔。

或者说比我更狼狈,因为我拉近了和他的距离。

“你在现场吗?”我冲他大喊,“他们杀我父亲那天晚上,你在吗?”

“我没有那个荣幸,孩子。”他回身喊话,“真希望我在。不过,我做了自己的分内事。”

“停下来,面对我!”我喊,“你既然那么渴望肯威家的鲜血,我们就来看看你能不能让我溅血!”

我比他更灵活,速度更快。我听到他话音当中的呼哧喘气声,追上他只是时间问题。他也清楚,与其再消耗自己的体力,不如选择掉头迎战,于是纵身跨过一截被风摧倒的树枝,跃入一小块空地,亮出手中的刀锋——弧形带齿的、外表“狰狞”的刀子。他胡须灰白,脸上布满形容可怖的疮疤,像是幼年得什么病落下的。他喘着粗气,伸出手背抹了一把嘴。他的帽子在追逐中掉了,露出斑白的头发,而身上的长外套——黑色的,正如杂货店主描述的那样——已经扯破了,翻飞着透出底下的红色军服。

“你是英军士兵,”我说。

“那只是我身上的制服罢了,”他哂笑道,“但我的忠心在别处。”

“可不是么?那么,你向谁宣誓效忠?”我问,“你是个刺客吗?”

他摇头。“我替自己干活,孩子。这种自由你只有在梦里才能得到。”

“很久以前就没人叫我孩子了,”我说。

“你以为自己有了名气吗,海瑟姆·肯威。杀手。圣殿的尖刀。就因为干掉几个肥胖的商人?在我眼里你就是孩子,因为男人堂堂正正地直面对手,不会在死寂的夜里从背后偷偷靠近他们。”他停顿,“像个刺客。”

他把刀在两手间切换,快得几乎像变戏法——至少我让他以为我被镇住了。

“你觉得我不善格斗?”我问。

“还有待证明。”

“这个地方再好不过。”

他吐了口唾沫,一手招呼我过去,另一只手翻转着刀锋。“来啊。”他激我,“这辈子像个战士一次。来看看是什么感觉。来吧孩子,做个男人。”

他本意为激怒我,结果却使我更专注。我需要他活着,需要他开口交代。

我跳过倒伏的树枝进入空地,持剑猛一顿挥舞把他逼退,并在他得以近身反击之前,迅速恢复了防御姿态。过后一阵子,我们互相绕着圈,各自等对方使出下一击。我冲上前打破僵局,一记挥砍,又立刻回复防守。

有一刹那他大概以为我刺偏了。紧接着鲜血涓涓流下他的面颊,他手扶着脸,吃惊地瞪大了双眼。我领先一招。

“你低估了我。”我说。

他的笑容僵硬了些。“不会再有第二次。”

“会有的。”我回答。再次上前,佯装往左攻,在他身体已经完全偏向错误的一侧时,我的剑来到了右边。

一道伤口绽开在他未持刀的手臂上。血迹弄脏了他褴褛的衣袖,一滴一滴落在森林的地面上,为黑褐色的松针染上点点鲜红。

“我比你听说的更出色,”我说,“死亡是摆你面前的唯一结局——除非你开口,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。你为谁卖命?”

我踩着有节奏的步伐欺近,再次挥砍,而他胡乱举刀迎击。他另一侧脸颊也破了,褐色的皮肤上现在有两条猩红的血流。

“我父亲为什么被害?”

我再度上前,这一次切开了他持刀那只手的手背。如果说这几个回合的目的是打掉他的刀,那我无疑失望了。但如果只是向他展示剑术,那我做得相当到位,他脸上的表情骗不了人。那张如今血迹斑斑的面孔上,已经找不到一丁点笑意。

但他的战斗意志还在。他的进攻动作倏地迅捷流畅起来,又把刀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企图误导我,并差一点儿得手。他甚至有机会得手——如果他先前没把那一招炫给我看的话,如果他没有被我割出的伤口拖慢了速度的话。

实际情况是,我一低身,轻而易举躲过他的刀锋,接着反手上击,把剑尖埋入了他的躯干。但我忽然开始暗骂自己,出手太重了,而且捅的部位是肾脏。他死定了。内出血将在约三十分钟内结果他的性命,而他会立刻晕厥。我不知他是否了解这一点,因为他又龇牙咧嘴地向我冲了过来,牙齿上已经覆满鲜血,我轻松旋身躲开,抓住他的手臂向内反折,一个脆响弄断了他的肘部。

其实我此举更多是为了效果而非作战需要,而此刻他发出的声音与其说是惨呼,不如说是痛苦的抽气。他的刀落在了林间的地上,他紧跟着跪倒在地。

我松开他的胳膊,它软软地垂下,皮肤包裹着的碎骨。我低头看见血色从他脸上褪去,他的腹部有一块不断扩大的暗色血污。外套摊开在他周围。他虚弱地用完好的手去触摸自己无力松垮的断臂,抬头望向我,眼中有种几近乞怜的、悲愤的神情。

“你们为什么杀他?”我平静道。

他就像一个漏了的瓶子里滴滴答答渗出的水,团成一团倒地,最后侧身躺了下去。现在他关心的只有将至的死亡。

“告诉我。”我催促,弯腰凑近他躺下的地方,他脸上的血粘住了根根松针。他在森林的地衣间吐息着临终的呼吸。

“你父亲……”他刚开口就咳嗽,咳出一小团血块才缓过来,“你父亲不是圣殿骑士。”

“我知道,”我厉声说,“他是为这个被杀的吗?”我意识到自己皱紧了眉头。“他因为拒绝加入骑士团才被杀害的?”

“他是……是个刺客。”

“然后圣殿就杀了他?这就是原因?”

“不。他遇害是因为他持有的一样东西。”

“什么东西?”我凑得更近,不顾一切想理解了他的话,“他的什么东西?”没有回答。

“是谁?”我几乎在叫嚷,“谁杀的他?”

他已失去意识。他的嘴微张,眼皮扑扇着要闭起来,不管我怎么打他耳光都不愿再清醒。

父亲生前是刺客。我把持刀人的身体翻过来,合上他茫然瞪视的眼睛,随后把他口袋里的物品一件一件清出来放在地上。一堆寻常的零钱,还有几张烂糟糟的纸片,我摊开其中一张,发现是一份来自某军团的征兵文件,准确地说叫冷溪近卫团,入伍可获一个半几尼,之后每天得一先令。发薪者的名字也在文件上。名字是爱德华·布雷多克中校。

布雷多克和他的部队在尼德兰共和国境内全面抵抗着法军。我回想起之前看到那个骑马逃走的尖耳朵男人。忽然间我明白他往哪去了。

1747年7月14日

一 疏于记日记差不多两个礼拜了,我有很多东西要回顾,就接着那晚拜访贝蒂往下说吧。

离开贝蒂那儿之后我回到自己的住所,断断续续睡了几个小时,便起床穿好衣服,乘上马车又折回了那里。我嘱咐车夫离开宅子一段距离等着,别太远好让我看清,但也别接近到显得可疑。他感激能休息会儿,还打起了呼,我则坐着望向窗外,等待。

等什么呢?我也不确定。只是再一次凭借直觉。

直觉的正确性再次得到验证,天破晓不久,贝蒂出现了。

我遣走车夫,步行盯梢。错不了,她径直前往伦巴第人街上的邮政总局,走了进去,几分钟后重新出现,沿来时的路融入了人潮。

我目送她离开,心里什么感觉也没有。没有继续跟踪、压抑自己被背叛而割开她喉咙的冲动;我们之间曾经的深厚情谊也不剩一丝残迹。只有……空空如也。

我转而在一条门廊下占了个位子,不时挥动手杖驱赶乞丐和街头小贩。等了大概有一小时……

邮差出现了,带着铃铛和满满一箱信件。我挤出门廊,转着手杖,一路跟踪,离他越来越近,直至转下一条行人稀少的支路,我嗅到了机会……

片刻后的一条小巷里,我跪在他流血的尸体旁,翻拣箱内信笺,最后发现了一个写着“杰克·迪格维德”的信封。我读了信——上面写着她爱他,他俩的关系被我发现了;没什么内容不是我已经知晓的——但我感兴趣的本就不是正文,而是寄送地,它光明正大地写在信封正面,是发往黑森林地区一个叫圣彼得的小镇,距离弗莱堡不远。

经过大约两周的行程,就在今早,我和雷金纳德已经可以遥遥望见圣彼得镇的建筑群,它坐落在一座沃野青葱、层林点缀的山谷底部。

二 我们在晌午时分风尘仆仆地抵达小镇。我策马漫步穿过迷宫般复杂的狭窄街道,看到仰着脸的当地人不是在道旁一闪而过,就是快速从窗口躲开,拉上窗帘、关紧门扉。我们是来索命的。那时我只当镇民猜到了我俩的来意,要不就是天性易受惊吓。我有所不知的是,当天早上,另一批陌生人已先于我们骑进了镇子。镇民已经遭到了惊吓。

那封信上写的地址是圣彼得杂货店转交。我们来到一座栗树荫蔽的小型喷泉广场,向一个神色紧张的妇人问路。她盯着自己的脚面给我们指了路就躲到一边;与此同时,众人纷纷远远地让开一条道。不久之后我们便拴好马,走进了杂货店,店内唯一的顾客刚看到我们,就决定把采购事宜改在下次。我和雷金纳德困惑地对望一眼,随后我扫视了一通店面。高耸的木架排满三面墙,架上搁着各色坛罐和捆扎起来的小包裹,后方是个高高的柜台,店主站在里面。他蓄着宽阔的唇髭,戴了条围裙,脸上原本的笑容在看清我们时就跟蜡烛燃尽似的熄灭了。

我左侧有一段为够到货架高处而设的阶梯。店主的儿子,一个外表看来十岁左右的男孩,匆匆忙忙跑下阶梯,差点一脚踏空。男孩在店中央站定,双手垂在身侧等待指令。

“下午好,先生们,”店主用德语说,“看你们的样子像骑了很长一段路。二位需要为继续旅程采买些补给品吗?”

他指指面前柜台上的壶。

“或许来些茶点?饮料?”

然后招呼男孩。“克里斯托弗,你忘了规矩吗?快帮先生们拿外套……”

柜台前放了三只凳子,店主把手伸向座位道:“快,快请坐。”

我又瞥了一眼雷金纳德,见他正要走过去接受店主的盛情邀请,立刻出言制止。

“不用了,谢谢你,”我告诉店主,“我和我朋友无意久留。”我用余光看见雷金纳德耷拉下了肩膀,但他没说话。“我们只是需要你提供信息,”我补充。

店主的面孔笼上一层警觉。“是么?”他戒备道。

“我们要找一个人。他名字叫迪格维德,杰克·迪格维德。你认识他吗?”

他摇摇头。

“完全不认识?”我施压。

还是摇头。

“海瑟姆……”雷金纳德开劝,仿佛从我的语气就能读出我心中所想。

我无视他。“你这么肯定?”我强调。

“是,先生。”店主说着,唇髭紧张地抖动。他咽了一口口水。

我咬紧了牙关,紧接着,在任何人有机会动作之前,拔剑张臂一送,剑锋稳稳垫在克里斯托弗下巴底下。男孩倒抽一口凉气,利刃抵在他咽喉的时候,他踮起了脚尖让自己站高一点,视线快速扫过我们几个。我的目光仍停留在店主身上。

“海瑟姆……”雷金纳德再度开口。

“让我来处理,雷金纳德。”我说,又对店主说,“迪格维德的信件是寄给你转交的,我再问你一遍,他人在哪儿?”

“先生,”店主恳求着,目光在我和克里斯托弗之间来回游走,后者发出一串低弱的哼声,好像连咽口水都困难,“请别伤害我儿子。”

他求的人对此置若罔闻。

“他在哪儿?”我重复。

“先生。”他一面哀求,一面做出乞怜的手势,“我不能说。”

我手腕轻轻一抖,剑锋嵌进克里斯托弗皮肤里,回应我的是一声抽咽。我余光瞥到男孩脚尖踮得更高,不用看也知道,另一边的雷金纳德不自在得很。而自始至终我的视线没有离开过店主的双眼。

“求求你先生,求求你先生,”他语速飞快,双手在空中乱舞,仿佛抛接一个看不见的玻璃杯,“我不能说,我被警告不能透露……。”

“啊哈,”我说,“那人是谁?谁警告的你?是迪格维德?”

“不是的,先生,”店主继续硬抗,“我已经有几个礼拜没见过迪格维德老爷了。是……别人,但我不能告诉你,不能告诉你是谁。这些人,他们真的会杀了我。”

“可我以为我俩都知道,我,也真的会杀了你,”我微笑,“而我和他们的不同,就是我现在在这里,他们不在。现在告诉我:他们是谁,几个人,他们当初问了你什么?”

他的眼睛从我身上扫到克里斯托弗身上,男孩虽然勇敢沉着,面对强压展现出可贵的坚毅,我希望自己未来的孩子也能具备这种品质,但不管怎样,他还是又抽咽了一声。想必就是这一声使店主痛下决心,他的嘴唇颤得更厉害了,然后,语句飞快从他口中滚滚而出。

“他们刚才还在这儿,”他说,“大概一小时之前。两个男人,他们穿着黑色的长大衣,套在英军士兵的红制服外头。他们走进店里,像您一样打听迪格维德的下落。我没有多想就告诉了他们,先生,接着他们忽然严肃地对我说,以后可能还有别人来找迪格维德老爷,假如有人问,我一定要否认自己知道他任何消息,也不准讲他们来过这里,否则就会没命。”

“他在哪儿?”

“林间一座木屋里,从这往北走十五英里。”

不论雷金纳德还是我都没有多话。我们明白一分钟也不能耽搁,既没进一步威胁,也不作告别,甚至未向吓个半死的克里斯托弗道歉,就双双冲出大门,解开了缰绳,跃上各自的坐骑,一刺马腹,大声吆喝它们快走。

我们奋勇疾驰超过半个小时,横跨了大约八英里的草原,一路都在上坡,马已经露出疲态。来到树林的边线,我们才发现这只是一条松树形成的狭窄林带,绕到另一侧后,看到这片林子像一圈缎带似的环绕着山顶。与此同时,地形在我们面前呈缓坡下降,延伸进更大片的丛林;再向远方,大地如一块巨大的、绵延起伏的绿绒毯,树林、草地与农田交相点缀其间。

我们勒紧马缰,身下马儿打着响鼻,我要来望远镜。我从左往右移动镜筒,扫过面前这片区域。起初我被紧迫感所占据,胡乱地搜查着,焦虑让我不辨东西。最后我逼迫自己冷静下来,深呼吸,用力闭上双眼再睁开。这一次我手上的幅度缓慢而有条不紊。我在脑中把眼前的土地分割成棋盘形,从一个格子看到下一格子。条理和效率回来了,逻辑重新在我体内占到上风,而不是情绪。

和风吹拂,鸟鸣啁啾,雷金纳德打破了这片静谧。“你会下手吗?”

“下什么手,雷金纳德?”

“干掉那男孩。你会下手吗?”

“如果不能执行,实施威胁便毫无意义。如果我只是虚张声势,店主一定会识破。他知道我是认真的。”

雷金纳德不安地在马鞍上挪了挪。“也就是说会喽?你会杀了他?”

“是这样,雷金纳德,我会杀了他。”

一时无话。我又搜完了一块方格,接着是再下一块。

“你受到的教育里什么时候包含残杀无辜了,海瑟姆?”雷金纳德说。

我嗤之以鼻。“虽然你教会我杀人,但你没有对我该杀谁、为什么而杀说三道四的权利,雷金纳德。”

“我让你拥有荣誉,教会你规则。”

“雷金纳德,我还记得好多年前,你自己是怎么打算在怀特巧克力屋外履行你的一套个人正义的。那算荣誉的行为吗?”

他微微脸红了吗?我不知道,但他明显颇不自在,在马背上改换着坐姿。“那男人是个贼。”他说。

“我在找的人是谋杀犯,雷金纳德。”

“即便如此,”他语调中有一丝恼火,“你或许也让狂热蒙蔽了自己的判断力。”

我又轻蔑地冷哼一声。“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。那你对先行者的迷恋和就完全契合圣殿规范啦?”

“当然了。”

“真的?你确定没有为追求它的线索而疏忽了其他的职责?你最近写了哪些信,记了哪些日志,又读了些什么,雷金纳德?”

“太多了。”他忿忿道。

“是和先行者无关的。”我补充。

有一会儿他气喘如牛,好似一个面红耳赤的胖子在晚饭时被上错了菜。“可我人在这里,没问题吧?”

“确实,雷金纳德,”我说,同时观察到林间飘出一缕轻烟,“我看到树林里起烟了,可能是从木屋那儿来的。我们该朝那里走。”

此时,距生烟处不远的一丛杉树下,我望见一个人骑着马向天际边的山峦跑去,离我们越来越远。

“快看,雷金纳德,那里。你看到他了吗?”

我调着焦距。骑者背对我们,离开有一段路,但我确信看清了他身上的一个特征,耳朵,我肯定他长着尖尖的耳朵。

“我看到一个,海瑟姆,可另一个呢?”雷金纳德说。

我已挽起坐骑的缰绳说:“还在木屋里,雷金纳德。我们走。”

三 等我们抵达,已经又过了大约二十分钟。我让自己骑着的马在这二十分钟狂奔到极限过度,冒险让它穿梭在林间,跃过被风刮断的树枝,把雷金纳德甩在身后,向着轻烟的方向——木屋疾驰而去,我确信能在那找到迪格维德。

他是生是死?我不知道。可店主说了,打听他的是两个男人,我们方才目击了其中一个,所以我迫不及待想见识另一个。

他跑在更前头?还是仍在木屋里?

就是眼前这个木屋了,伫立在一片林间空地上:一栋低矮的木建筑,正面一扇小窗,屋外拴了一匹马,烟丝丝缕缕从烟囱喷出。正门大开着。在我冲向空地的同时,听到屋内传来一声凄叫,我一踢马腹便朝门口驰去,剑也拔了出来。伴着蹄音脆响,我们跃上房前的平台。我在马背上探头,试图看清屋里的情形。

迪格维德被绑在一把椅子上,双肩低垂,头歪向一边。血已经在他脸上淌成了一副面具,可我看到他的嘴唇尚在噏动,他还活着。他面前站的就是另一个人,手握一把鲜血淋漓的刀——一柄带着弧度、锋刃呈锯齿状的刀——眼看就要结束了,他正欲划开迪格维德的喉咙。

我从没把剑当长矛使过,要我说,这也着实不是合理的使用方法,但那一刻我首先要确保迪格维德存活下来。我还得问他话,除了我,现在谁都不能杀迪格维德。所以我把剑掷了出去。时间只够这么做。尽管这一投力量既不足,也缺乏准头,它还是正中男人的手臂,这足够让那个人发出哀嚎、倒仰着一个趔趄。我趁机奋力跳下马,直接落在屋内地上,向前一个翻滚,同时拔出身上的短剑。

这一举足够救下迪格维德。

我落在他身边。沾满血污的绳索将他的四肢都缚在椅子上。他衣衫破烂,衣服上的血迹已然发黑,流着血的脸都肿了起来。他的嘴唇还在动,眼珠无力地转向我,我不知道他在看到我的那一瞬想到的了什么。他认出我来了吗?他心头闪过的是羞愧,还是希望?

我的视线投向后窗,刚好瞧见持刀者的两条腿消失在窗下,他把身体挤过了窗框,重重砸在外面的地上。翻窗尾随意味着把我自己置于弱势——我进退两难,而持刀人有充裕的时间把凶器扎进我体内,这幅景象可不妙。于是我转而跑向前门,绕过空地展开追逐。雷金纳德刚好赶到。他看到了持刀人,拥有比我更好的视野,已经拉弓瞄准了对方。

“别杀他。”我高喊,此刻箭矢离弦,他不悦地吼了一嗓子。箭偏得很远。

“该死的,老弟,我都瞄准他了,”他喊道,“这会儿他都进林子了。”

我及时绕至木屋背面,跑动中踢起一地枯败的松针,刚好目击持刀人消失在树林的边界。“我要留他活口,雷金纳德,”我回头对他大声道,“迪格维德在屋里。我回来之前一定确保他安全。”

话音未落,我已手握短剑跑进了林子,暴风骤雨般往前冲,枝叶纷纷抽打在我脸上。我看到前方植被中一道黑色的身影,像我一样狼狈不堪地撞开枝条狂奔。

或者说比我更狼狈,因为我拉近了和他的距离。

“你在现场吗?”我冲他大喊,“他们杀我父亲那天晚上,你在吗?”

“我没有那个荣幸,孩子。”他回身喊话,“真希望我在。不过,我做了自己的分内事。”

“停下来,面对我!”我喊,“你既然那么渴望肯威家的鲜血,我们就来看看你能不能让我溅血!”

我比他更灵活,速度更快。我听到他话音当中的呼哧喘气声,追上他只是时间问题。他也清楚,与其再消耗自己的体力,不如选择掉头迎战,于是纵身跨过一截被风摧倒的树枝,跃入一小块空地,亮出手中的刀锋——弧形带齿的、外表“狰狞”的刀子。他胡须灰白,脸上布满形容可怖的疮疤,像是幼年得什么病落下的。他喘着粗气,伸出手背抹了一把嘴。他的帽子在追逐中掉了,露出斑白的头发,而身上的长外套——黑色的,正如杂货店主描述的那样——已经扯破了,翻飞着透出底下的红色军服。

“你是英军士兵,”我说。

“那只是我身上的制服罢了,”他哂笑道,“但我的忠心在别处。”

“可不是么?那么,你向谁宣誓效忠?”我问,“你是个刺客吗?”

他摇头。“我替自己干活,孩子。这种自由你只有在梦里才能得到。”

“很久以前就没人叫我孩子了,”我说。

“你以为自己有了名气吗,海瑟姆·肯威。杀手。圣殿的尖刀。就因为干掉几个肥胖的商人?在我眼里你就是孩子,因为男人堂堂正正地直面对手,不会在死寂的夜里从背后偷偷靠近他们。”他停顿,“像个刺客。”

他把刀在两手间切换,快得几乎像变戏法——至少我让他以为我被镇住了。

“你觉得我不善格斗?”我问。

“还有待证明。”

“这个地方再好不过。”

他吐了口唾沫,一手招呼我过去,另一只手翻转着刀锋。“来啊。”他激我,“这辈子像个战士一次。来看看是什么感觉。来吧孩子,做个男人。”

他本意为激怒我,结果却使我更专注。我需要他活着,需要他开口交代。

我跳过倒伏的树枝进入空地,持剑猛一顿挥舞把他逼退,并在他得以近身反击之前,迅速恢复了防御姿态。过后一阵子,我们互相绕着圈,各自等对方使出下一击。我冲上前打破僵局,一记挥砍,又立刻回复防守。

有一刹那他大概以为我刺偏了。紧接着鲜血涓涓流下他的面颊,他手扶着脸,吃惊地瞪大了双眼。我领先一招。

“你低估了我。”我说。

他的笑容僵硬了些。“不会再有第二次。”

“会有的。”我回答。再次上前,佯装往左攻,在他身体已经完全偏向错误的一侧时,我的剑来到了右边。

一道伤口绽开在他未持刀的手臂上。血迹弄脏了他褴褛的衣袖,一滴一滴落在森林的地面上,为黑褐色的松针染上点点鲜红。

“我比你听说的更出色,”我说,“死亡是摆你面前的唯一结局——除非你开口,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。你为谁卖命?”

我踩着有节奏的步伐欺近,再次挥砍,而他胡乱举刀迎击。他另一侧脸颊也破了,褐色的皮肤上现在有两条猩红的血流。

“我父亲为什么被害?”

我再度上前,这一次切开了他持刀那只手的手背。如果说这几个回合的目的是打掉他的刀,那我无疑失望了。但如果只是向他展示剑术,那我做得相当到位,他脸上的表情骗不了人。那张如今血迹斑斑的面孔上,已经找不到一丁点笑意。

但他的战斗意志还在。他的进攻动作倏地迅捷流畅起来,又把刀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企图误导我,并差一点儿得手。他甚至有机会得手——如果他先前没把那一招炫给我看的话,如果他没有被我割出的伤口拖慢了速度的话。

实际情况是,我一低身,轻而易举躲过他的刀锋,接着反手上击,把剑尖埋入了他的躯干。但我忽然开始暗骂自己,出手太重了,而且捅的部位是肾脏。他死定了。内出血将在约三十分钟内结果他的性命,而他会立刻晕厥。我不知他是否了解这一点,因为他又龇牙咧嘴地向我冲了过来,牙齿上已经覆满鲜血,我轻松旋身躲开,抓住他的手臂向内反折,一个脆响弄断了他的肘部。

其实我此举更多是为了效果而非作战需要,而此刻他发出的声音与其说是惨呼,不如说是痛苦的抽气。他的刀落在了林间的地上,他紧跟着跪倒在地。

我松开他的胳膊,它软软地垂下,皮肤包裹着的碎骨。我低头看见血色从他脸上褪去,他的腹部有一块不断扩大的暗色血污。外套摊开在他周围。他虚弱地用完好的手去触摸自己无力松垮的断臂,抬头望向我,眼中有种几近乞怜的、悲愤的神情。

“你们为什么杀他?”我平静道。

他就像一个漏了的瓶子里滴滴答答渗出的水,团成一团倒地,最后侧身躺了下去。现在他关心的只有将至的死亡。

“告诉我。”我催促,弯腰凑近他躺下的地方,他脸上的血粘住了根根松针。他在森林的地衣间吐息着临终的呼吸。

“你父亲……”他刚开口就咳嗽,咳出一小团血块才缓过来,“你父亲不是圣殿骑士。”

“我知道,”我厉声说,“他是为这个被杀的吗?”我意识到自己皱紧了眉头。“他因为拒绝加入骑士团才被杀害的?”

“他是……是个刺客。”

“然后圣殿就杀了他?这就是原因?”

“不。他遇害是因为他持有的一样东西。”

“什么东西?”我凑得更近,不顾一切想理解了他的话,“他的什么东西?”没有回答。

“是谁?”我几乎在叫嚷,“谁杀的他?”

他已失去意识。他的嘴微张,眼皮扑扇着要闭起来,不管我怎么打他耳光都不愿再清醒。

父亲生前是刺客。我把持刀人的身体翻过来,合上他茫然瞪视的眼睛,随后把他口袋里的物品一件一件清出来放在地上。一堆寻常的零钱,还有几张烂糟糟的纸片,我摊开其中一张,发现是一份来自某军团的征兵文件,准确地说叫冷溪近卫团,入伍可获一个半几尼,之后每天得一先令。发薪者的名字也在文件上。名字是爱德华·布雷多克中校。

布雷多克和他的部队在尼德兰共和国境内全面抵抗着法军。我回想起之前看到那个骑马逃走的尖耳朵男人。忽然间我明白他往哪去了。

四 我转过身,拨开树枝向木屋走去,不一会儿就回到出发的地方。屋外的三匹马在艳阳底下安详地吃草;室内光线晦暗,比户外阴凉,雷金纳德站在迪格维德身前,后者仍被绑在椅子上,维持着坐姿,头歪在一旁。视线撞上他的那一刻我就明白……“他死了?”我直言,并看向雷金纳德。

“我试过救他,海瑟姆,但可怜人的灵魂已远去,救不回来了。”

“怎么回事?”我严厉地问。

“伤得太重啊,”雷金纳德语气不悦,“看看他的样子,老弟。”

迪格维德脸上凝固的血几乎糊成了一层面具,衣服上的血则结成一块块。持刀人让他生前吃尽了苦头,这一点是肯定的。

“我走的时候他还活着。”

“我到的时候他也还活着,该死。”雷金纳德激动起来。

“至少告诉我你从他嘴里套出了什么。”

他目光低垂。“死前他说他很抱歉。”

我懊恼地一挥剑,把一只高脚杯甩进壁炉。

“就这些?一点没交代袭击那晚的情况?没有原因?没有姓名?”

“你那是什么眼神?你以为我杀了他?你以为我丢下骑士团的其他职责,千里迢迢赶来,就是为了确保迪格维德送命?我和你一样想找到他,和你一样想留他活口。”

我感到头皮一阵发硬。“我相当怀疑。”我恨恨地说。

“行了,另一个人怎样了?”雷金纳德反问。

“死了。”

雷金纳德换上嘲弄的神情。“噢,我懂了。那追究起来又是谁的错呢?”

我无视他。“那个凶手,布雷多克认识他。”

雷金纳德倒跌一步。“真的?”

之前我把搜出的纸张全塞进了自己的大衣,这会儿我将它们取出来,堆成一堆捧在手上,好像一掬花菜。“在这——他的征兵文书。他是冷溪近卫团的人,就在布雷多克麾下。”

“这和你刚说的不是一回事,海瑟姆。爱德华指挥着一千五百精兵,其中不少是从乡间招募的。我肯定里面每一个都有不光彩的过往,我也肯定爱德华对此知之甚少。”

“就算这样,也是个不小的巧合。杂货店主说两人都穿着英军制服,要我猜,我们先前看到那个骑士正在往兵团赶。他跑了有——多久?一个小时有吗?我不会落后很远。布雷多克驻扎在尼德兰共和国不是吗?那就是他走的方向,回他指挥官那里。”

“你说话可小心点,海瑟姆。”雷金纳德道。森冷注入了他的眼睛。“爱德华是我的朋友。”

“我从没喜欢过他,”带着一丝孩子气的粗鲁,我说。

“呸!”雷金纳德吼道,“你不懂事时形成的偏见,就因为你习惯了众人捧着你,只有爱德华不对你另眼相看——就因为,容我加一句,他倾尽一切也要将害你父亲的凶手绳之以法。我来告诉你,海瑟姆,爱德华忠心服务骑士团,出色而虔诚地奉献自身,从来都是。”

我转向他,几乎脱口而出“可我父亲不是个刺客吗?”但及时制止了自己。某种……感受,或直觉——难以言说它的实质——让我决定对这条消息保密。

雷金纳德注意到我的反常——看到词句在我唇齿间酝酿,甚至可能发现了我眼中的谎言。

“那个凶手,”他敦促我,“他说过些什么?你在他死前撬出什么信息吗?”

“不比你从迪格维德身上得到的更多,”我回答。小木屋的一边支着个小炉子,旁边放着一块砧板,我在上面找到半块面包,塞进自己口袋。

“你在干什么呢?”雷金纳德说。

“为骑行准备一切可能的补给,雷金纳德。”

那儿还有一碗苹果,我需要那些喂马。

“一块放馊的面包,几只苹果吗?不够的,海瑟姆。至少回镇上买些东西。”

“没时间了,雷金纳德。”我说,“何况追击不会拖很久。他只有一丁点先发优势,也不知道背后有人追击。再配合一点运气,我能赶在需要补给前就抓住他。”

“那我们可以沿途搞吃的。我帮你。”

我制止了他。“我一个人走。”我说,在他来得及出言反驳前,我已跨上坐骑,驾着它往尖耳朵男人进森林的方向进发,速战速决的想法充满我的内心。

我全速前行,可暮色还是降临了;再继续变得太危险,一个不小心马就会受伤。不管怎样,它也累得脱力了,所以我不情不愿地决定停下,给它休息几小时。

于是我坐在这写这篇日记。我好奇为什么,那么多年雷金纳德与我情同父子,充当我的精神导师、生活指引和人生向导——为什么我这次决定单独前往?为什么又瞒着他我关于父亲的发现?是我变了吗?或是他变了?还是曾经维系我们的情感纽带变了?

气温在下降。我的坐骑——看来给它起个名字才是正确的做法,为了致敬它讨苹果时用鼻子对我又刮又蹭的举动,我叫它刮刮——待在一旁闭目休息,看上去心满意足。我则继续写日记。

我回味着自己和雷金纳德的对话。他对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质疑是否在理,我也不知道。

15-july-1747[]

我醒得很早,天刚亮就起身,把昨夜烧剩的炭块清理平整,跨上了“刮刮”。

追击继续着。我一边前进,一边思忖各种可能性。为什么尖耳朵和持刀人分头行动?他俩原本都打算去尼德兰共和国,加入布雷多克吗?尖耳朵的计划里,包括同谋赶上他一起走吗?

我无从得知,只能祈盼不管他们有什么打算,前头的男人都对我的尾随毫不知情。

我快而平稳地赶路,清楚太早追上和追不上是同样灾难的后果。

大约三刻钟后,我来到他曾歇脚的一个地方。假如我对“刮刮”狠些,逼它多跑一会儿,我能打得他猝不及防吗?跪在地上,我感受着火堆遗迹逐渐冷却的余温。刮刮在我左侧用口鼻滚着什么东西。一小截弃置的香肠,我的胃咕咕作响。

雷金纳德是对的。我的猎物为旅途做的准备远比我充分,而我只有半块面包和苹果。我咒骂自己为什么没搜刮他同伴的鞍囊。

“过来,刮刮,”我说,“过来,好姑娘。”

这天余下的时间我都在骑马,仅有一次减速是从口袋里掏出望远镜,一寸寸扫过地平线,查找目标的踪迹。他继续跑在我前头,让人恼火地一整天都跑在前头,最后天光渐暗,我开始担心彻底跟丢了他。只有盼望自己对他目的地的推断是正确的。

终于我别无他法,只好结束今天的跋涉,停下休整。我扎营生火,让“刮刮”休息,祈祷我没有迷失方向。

坐在这里的时候,我满腹不解,为什么我到现在都没抓住他?

1747年6月18日[]

“海瑟姆,是你母亲的事。”

置身布拉格契里特纳街圣殿骑士总部的地下,他站在我面前。他一点没花心思打扮得入乡随俗,而是把英伦风范当作一枚荣誉勋章来招摇:整洁、一丝不苟的白长筒袜和黑马裤,自然还少不了一顶洁白的假发,扑粉大多洒落在双排扣大衣的肩膀上。左右两侧灯柱高耸,铁质灯架中射出的光焰照亮了他;光线爬上几近墨色的石墙,反衬出灯火的光晕越发苍白。通常,他站立时两手背在身后、倚着手杖,姿态松弛,可今天的他显得特别正式。

“我的母亲出事儿了?”

“是的,海瑟姆。”

她病了,这是我的第一反应,火烫的负罪感旋即如海浪汹涌而来,差点把我拍晕。我有好几个礼拜没给她写信了;甚至没怎么记挂她。

“海瑟姆,她死了,”雷金纳德目光低垂,说道,“一周之前她摔倒了,背伤得很重,我想她是没有熬过来。”

我看着他。汹涌的负罪感退得和来得一样快,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虚无,本来产生感情的地方现在空掉一块。

“我很抱歉,海瑟姆。”他眼神和善,饱经风霜的脸上挤出了同情的深沟浅壑。“你母亲是位优秀的女性。”

“没关系的,真的。”我说。

“我们这就动身去英国,会有一场追悼仪式。”

“明白了。”

“如果你有……有任何需要,别犹豫,尽管开口。”

“谢谢。”

“骑士团现在就是你的家了,海瑟姆。碰到任何事情都可以找我们。”

“谢谢。”

他窘迫地清了清嗓子。“另外如果你想……呃,想找人聊聊,我就在这里。”

这条建议让我多少有些好笑。“谢谢你,雷金纳德,不过我没有什么要倾诉的。”

“那很好。”

在长时间的沉默中,我们彼此盯着对方。

他目光转开了,“事成了吗?”

“胡安·维多米尔死了,如果你是问这个的话。”“那你拿到他的日记了吗?”

“恐怕没有。”

有一会儿他脸部的肌肉垮了下来,然后,表情渐渐变得冷酷,相当冷酷。我曾见过他这种神情在不经意间流露过一次。

“为什么?”他直接说道。

“我已经杀了他,为他对圣殿事业的背叛。”我说。

“确实……”雷金纳德滴水不漏。

“那我要他日记做什么?”

“里面有他的文字,和我们的利益息息相关。”

“为什么?”我发问。

“海瑟姆,我有充分理由相信,胡安·维多米尔的叛变比单纯违背骑士团信条更严重。我认为他可能发展到了和刺客们共事的地步。现在请对我说实话,你拿到他的日记了吗?”

我把本子从包里抽出来递给他;他走到一枝烛台跟前打开它,快速翻动着,最后啪的一声合上。

“你读过吗?”他问。

“全是密文,”我回答。

“有些没加密,”他不动声色道。

我点头。“是——是,你说得对,是有几段能看明白。都是他……对人生的思考。读起来很有意思。实际上,雷金纳德,我最感兴趣的地方在于,胡安·维多米尔的人生哲学和我父亲生前的教导惊人一致。”

“很有可能。”

“即便这样你还要我杀了他?”

“我要你杀的是骑士团的一名叛变者。诚然,我知道你父亲和我在骑士团的很多——可以说绝大部分——准则上持不同看法,但那是因为他本就没有意愿加入。而他并非圣殿骑士这一点并不能让我对你父亲的敬重减少半分。”

我盯着他,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冤枉了他。“那为什么说这本日记牵涉到骑士团利益?”

“和维多米尔怎么冥想人生无关,这点是肯定的。”雷金纳德歪过头冲我一笑,“你也说了,日记里的观点和你父亲很像,而你和我是怎么看待这种观点的,彼此都再清楚不过。我感兴趣的是加密部分,没猜错的话,里面包含了一枚钥匙的守护者翔实的信息。”

“什么钥匙?”

“等时机成熟,自然会告诉你。”

我发出懊恼的声音。

“一旦我解读了这本日记,海瑟姆,”他劝慰道,“如果我判断正确,那时我们就能开启下一阶段的行动了。”

“那又是什么意思?”

他正要开口,我已经替他说了:“‘等时机成熟,自然会告诉你,海瑟姆。’是这样吧,雷金纳德?到头来还是机密?”

他勃然大怒。“‘机密’?你真是这么想的?我事事罩着你,亲自担保你加入骑士团,让你开始新的生活,海瑟姆,我做了什么无端招致怀疑?这么讲可能并不过分:要知道,你有时真够忘恩负义的,先生。”

“可我们始终没发现迪格维德的下落,我说错了吗?”我拒绝服软,“绑走珍妮的人从没索要过赎金,也就是说,那次袭击主要目的必定是为让父亲丧命。”

“我们希望找到迪格维德,海瑟姆。能做的只有这么多。我们希望他付出代价。希望尚未实现,并不意味着我们的努力无用。况且我还有一项义务,那就是照料你,海瑟姆,而且这义务圆满地完成了。如今站在我面前的你,已经成长为骑士团内受人敬重的一位骑士。这点我想你忽视了。也别忘了我是希望和珍妮结婚的。由于你一门心思要为父报仇,把迪格维德在逃看作唯一严重的挫败,可这不是事实,对吗,我们也一直没找到珍妮不是吗?当然了,你姐姐遭受的苦楚你从不放在心上。”

“你这是在责备我不讲人情,铁石心肠?”

他摇头说:“我只是请求你,别急着挑我毛病,也审视一下自己的不足。”

我仔细打量他。“单就搜捕这件事情,我从来不在你的信任名单上。”

“被派去找他的人是布雷多克,他定期向我更新情报。”

“但你没有把这些情报传达给我。”

“当时你还是孩子。”

“那个孩子已经长大了。”

他低下头。“那么我为自己的欠考虑而道歉,海瑟姆。今后我会把你当同僚对待的。”

“不妨就从现在开始——从向我说明那本日记开始。”我说道。

他哈哈大笑,仿佛棋局中忽然被将了军。

“你赢了,海瑟姆。好吧,要找到一座神庙的所在——一座第一文明神庙,据信是由‘先行者’们建造——第一步必须破译这本日记。这就是它的意义。”

片刻无言。我脑中划过的念头是——就这样?然后笑了。

他当即一脸的震惊,大概反应过来是第一次在我面前提先行者。同时,我觉得很难遏制爆笑的冲动。“先……什么先?”我语带讥诮。

“先于我们出现在世界上,”他有些发怒,“先于人类。一个更早的文明。”

他已经开始对我皱眉了。“你还觉得可笑吗,海瑟姆?”

我摇摇头。“不那么可笑了,不,雷金纳德。应该说……”我搜肠刮肚,寻找合适的措辞,“是……深奥莫测。一支存在于人类之前的智慧种族。难道是神……”

“不是神,海瑟姆,先行者操纵人类。他们在人间留下圣器,海瑟姆,每件圣器都拥有强大无匹的力量,人们做梦也想不到的力量。我相信不论谁,只要掌握了那些圣器,便终将左右全人类的命运。”

见他如此严肃,我收敛了笑容。“你要找的东西来头不小,雷金纳德。”

“不错。如果它无足轻重,我们也不至于那么感兴趣对吧?刺客们也是一样。”他双眸放光,灯焰在眼中闪烁跃动。这种眼神我看过,但极为罕见。在传授我外语、哲学、古典著作或格斗要领时从没有过。哪怕在他讲解骑士团信条时都没有过。

不对,只有当他提起“先行者”时,才露出这种神态。

间或,雷金纳德喜欢嘲讽太过泛滥的激情,认为这是一项缺点。然而,当他谈论第一文明的时候,语调活脱脱是个狂热分子。

我们在布拉格的圣殿总部度过一夜。眼下,我坐在一间简朴的、有着灰色石墙的房间内,感到数千年的圣殿历史沉甸甸地压向我。

我的思绪飘往安妮女王广场,修缮完成后,家人搬回了那里。辛普金先生坚持向我们汇报最新进度;雷金纳德远程监督了整个工程,即便我们为搜寻迪格维德和珍妮在务国之间奔波。(是的,雷金纳德说中了。找不到迪格维德的现状啃噬着我的内心;但我几乎从不去想珍妮。)

某日,辛普金捎来口信,他已经举家从布卢姆斯伯里迁走,总算归于故地。那一天,我的心跟着回到了童年生活的那个镶木墙板的家,发现自己可以栩栩如生地描画出里面住着的人——特别是母亲。不过自然地,我想象的是那个伴我成长的母亲,一个散发着光芒,太阳般明亮并双倍温暖的形象;只是坐在她膝头就让我体会到完美的幸福。我对父亲爱得热烈、或许更浓重,但对母亲的爱却更纯粹。父亲令我感到敬畏和深深的景仰,以至于我有时觉得和他相比,自己太渺小,伴随一种潜藏的、只能用“焦虑”来形容的情绪,逼我想方设法向他看齐,成长到不被他投下的巨大阴影所遮蔽。

而在母亲身边就没有这种不安全感,有的只是无尽的安抚、宠爱与呵护。她还是个美人。过去,若别人把我和父亲比较我会很受用,因为他是那么耀眼出众;可如果他们说我像母亲,我就知道他们在夸我的相貌。对珍妮,人们形容她“会让好些小伙子心碎”、“能让男人为她决斗”。他们用的是表达矛盾冲突的语汇。但没人这么说母亲。不同于珍妮美貌所引发的戒备,她的美温和悉心、充满母性,连带人们的言论都变得热情而倾慕起来。

当然了,我和珍妮的生母卡罗琳·斯考特素昧平生,可在我心里已经有了对她的看法:她就是“另一个珍妮”,而我父亲是被其容颜所俘获,一如珍妮的追求者为她的外表倾倒。

反观母亲,我想象她是彻头彻尾的另一类人。和我父亲相遇时,她只是个平凡的老姑娘特莎·斯蒂文森-奥克利。至少她自己总那么说:“平凡的老姑娘特莎·斯蒂文森-奥克利”,这个名字听在我耳朵里和平凡根本不沾边,可管它呢。当年父亲移居伦敦,抵达时孤身一人、没有家业,但钱包鼓得足够买下一座城堡。他从一个富有的土地主手中租下一间伦敦居所,而主人之女自发地帮父亲寻找长期住处、并雇来管家仆人打理。不必说,那名女性就是“平凡的老姑娘特莎·斯蒂文森-奥克利”了……

她只隐晦暗示过娘家对这桩婚事不满;的确,我们从未见过她家里的亲戚。她把精力都贡献给了我们,而占据她所有无保留关注、无止境爱护、无条件深情的人,是我。直至那可怖的一晚。

然而,最后一次见到她,我看不到上述那个人的丝毫痕迹。如今回想起我们最后的会面,我记住的是她眼中疑窦丛生,读出了目光中的鄙夷。在杀死那个意图加害她的男人时,我在她眼中就变了。我不再是那个端坐她膝头的孩子。

我是个凶手。

1747年6月20日[]

前往伦敦途中,我重看了一篇旧日记。为什么呢?

或许是某种直觉。潜意识中蠢蠢欲动的……疑心吧,我想。

不管出于何种原因,重温1735年12月10日的日记后,我忽然清楚地知道抵达英国后该做些什么了。

Advertisement